梧桐是中国传统的“比德”树木,桐花因“母体”的关系,也因开放的时间、地点,与文人的落寞寡合以及高士的自惬自洽情怀有关。元稹、白居易的作品提升了桐花的品格,桐花从清明节气、节日花卉而走向具备人格象征意蕴。
元稹vs白居易
月下赏花;落寞寡合;道德退守
白居易《见紫薇花忆微之》:“一丛暗淡将何比,浅碧笼裙衬紫巾。除却微之见应爱,人间少有别花人”“别”即辨别、赏鉴;白居易给我们提供了两个信息:元稹爱花、知花;元稹喜爱“黯淡”、浅碧之花。我们可以由此切入,“见微知著”,把握中唐诗歌题材、审美趣味的两大变化。
市川桃子《中唐诗在唐诗之流中的位置——由樱桃的描写方式来分析》中注意到了中唐以后诗歌的变化:“……中唐诗……更关心具象的事物”、“自白居易、韩愈以降,……普遍流行欣赏植物的风气”、“这个时期,许多植物都被人欣赏,它们的姿态描绘在诗中。爱花而至于自己种植,自然会观察得更加细致,描写得更加具体,而且感情会随之移入到作为作为描写对象的植物中去。”人生理想、民间疾苦让位于植物花卉,这确实是中唐以后诗歌题材的变化趋向,直接抒怀、直面人生让位于“间接寄托”。这个变化在元稹、白居易的诗歌中体现地尤为深切著明,两人都有大量吟咏花卉的作品。
中唐是封建社会的转折点,也是中国美学史的转折点;盛唐的气势恢弘、色彩华丽逐渐被精致小巧、色泽雅淡代替。暗淡、浅碧的紫薇花在中唐就引起了元稹、白居易等人的青睐,白居易就有《紫薇花》:“独坐黄昏谁是伴,紫薇花对紫微郎”的名句。略作分说的是,“紫薇花”之紫与盛唐备受推崇的牡丹名品“魏紫”之紫不同,一为淡紫,一为深红。白牡丹、白菊花、白莲等白色花系作品的大量出现更体现了美学潮流的转变。“素以为绚”是中国古人的艺术哲学、审美理想;但是在世俗实践层面,绚烂的红色总是更容易被接受,淡紫、白色相对落寞、冷清。而在中唐以后,文人普遍的心态与视野由外放而转为内敛,更关注身边事物与自身命运;而屈原《离骚》的“善鸟香花,以比忠贞”的比兴传统因风云际会而被激活;这就是淡紫、白色花卉中唐以降普遍见诸吟咏的“文化语境”。
元稹不独“发现”了紫薇花,也“发现”了紫桐花,《桐花》:“胧月上山馆,紫桐垂好阴。可惜暗澹色,无人知此心。舜没苍梧野,凤归丹穴岑。遗落在人世,光华那复深。年年怨春意,不竞桃杏林。唯占清明后,牡丹还复侵。况此空馆闭,云谁恣幽寻。徒烦鸟噪集,不语山嵚岑。满院青苔地,一树莲花簪。自开还自落,暗芳终暗沈。尔生不得所,……”桐花生长于山岳之中,人迹罕至;开花时节又受到桃杏、牡丹的前后“夹击”。既乏“地利”,也乏“天时”。通过时、地等物性特点来抒写政治寄托是植物花卉吟咏的一个常见模式[④]。中唐时期,党争、倾轧频繁,元、白都是局中之人;桐花的落寞、暗沉其实是元稹心绪、处境的投射,桐花与元稹“异质“而“同构”。白居易《和答诗十首·答桐花》:“山木多蓊郁,兹桐独亭亭。叶重碧云片,花簇紫霞英。是时三月天,春暖山雨晴。夜色向月浅,暗香随风轻。行者多商贾,居者悉黎氓。无人解赏爱,有客独屏营。手攀花枝立,足蹋花影行。生怜不得所,死欲扬其声。……受君封植力,不独吐芬馨。”是答赠元稹之作,“观点”或有不同,但“原则”并无差异。
其后,元、白之间又有桐花酬赠之作,元稹《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,夜对桐花,寄乐天》:“微月照桐花,月微花漠漠。怨澹不胜情,低回拂帘幕。叶新阴影细,露重枝条弱。夜久春恨多,风清暗香薄。是夕远思君,思君瘦如削。但感事暌违,非言官好恶。奏书金銮殿,步屣青龙阁。我在山馆中,满地桐花落。”白居易《初与元九别后,忽梦见之,及寤而书适至,兼寄桐花诗,怅然感怀,因以此寄》:“悠悠蓝田路,自去无消息。计君食宿程,已过商山北。昨夜云四散,千里同月色。晓来梦见君,应是君相忆。……夜深作书毕,山月向西斜。月下何所有,一树紫桐花。桐花半落时,复道正相思。殷勤书背后,兼寄桐花诗。桐花诗八韵,思绪一何深。以我今朝意,忆君此夜心。”元、白之间唱和之作大多朴素深挚,但是桐花唱和作品却又别饶一种风神蕴藉、暗淡低回之美。
我们统观上文引述的元、白四首作品,会发现他们开创了新型的赏花情境:月下赏花;这也是中唐之后才开始流行的。月下赏花,素淡之花更加洗净铅华,这也与中唐的审美转向契合;而代表盛唐审美的则是“国色朝酣酒”的旭日赏花。宋代以后,月下赏梅、月下赏荷均是典型的文人赏花情境,而元、白等中唐诗人则开启了先路。明代黄姬水《醉起》“山中长日卧烟霞……一帘月色覆桐花。”就是月下赏桐花。
元、白的桐花唱和之作缺乏盛唐诗歌中的意气相高,却代之以惆怅、怨慕,这是儒家君子“独善其身”的道德退守与勖勉。晚唐时期,元、白所开创的花卉题材诗歌唱和成为常见的诗歌题材与创作方式,这是文化心理上的一脉相承,如陆龟蒙、皮日休的“白莲”作品,再如陆龟蒙有《幽居有白菊一丛,因而成咏,呈一二知己》,司马都、郑璧、皮日休、张贲等人均有和作。
桐花落
元、白诗歌中出现了“桐花落”与“桐花半落”,“自开还自落”。梧桐自诞生之日起,就是作为“柔木”、“阳木”的代表、美好事物的象征,这是它的原型意义。在中国文学中,梧桐具有“语码”的作用,能够唤起我们对美好事物的丰富想象;从语言学上来讲,这是它“联想轴”上的作用。桐花凋零即是白居易所叹的“世间好物不坚牢。”
但是,还有另外一种意味的“桐花落”,即山中高士的自惬自洽,遗落世事、宠辱不惊。我们且先看王维的《辛夷坞》: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。”胡应麟评价此诗与《鸟鸣涧》:“读之身世两忘,宠辱不惊”;王国维《人家词话》中所提到的“无我之境”庶几近之。“桐花落”与辛夷花落旨趣相同。
在中国古典诗歌中,山中最具典型的树木当推松树,松树是中国传统的“比德”树木;倚松而坐是高士姿态,松子坠落是山中幽境。前者如宋代饶节:“间携经卷倚松立,试问客从何处来”(《倚松诗集》序言,四库全书本),饶节因之而被称为“倚松道人”;后者如韦应物《秋夜寄丘员外》:“怀君属秋夜,散步咏凉天。空山松子落,幽人应未眠。”
其实,梧桐也是山中常见的树木,而且常常生于高岗、秀于山林;“据桐”而坐也是高士姿态,桐花坠落也是山中幽境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惠子之据梧也,三子之知几乎?”“据梧”遂成为典故,如梁元帝《长歌行》:“朝为洛生咏。夕作据梧眠。从兹忘物我。优游得自然”(“梁诗”卷二十五)、李嘉祐《奉和杜相公长兴新宅即事呈元相公》:“据梧听好鸟,行药寄名花。”我们看“桐花落”的例子:
高翥《山堂即事》:“杜鹃声里桐花落,山馆无人昼掩扃。老去未能忘结习,自调浓墨写黄庭。”
萨都剌《赠茅山道士胡琴月》:“茅山道士来相访,手抱七弦琴艺张。准拟月明弹一曲,桐花落尽晓风凉。”
张启元《游峄山记》:“桐花落尽,柏子烧残;闲中日常,静里天大者,山中之受用也。”
徐震亨《长林消夏》:“晞发行吟日正长,桐花落尽又新篁。”
上引四首作品无一与伤春、伤悲有关。高翥作品中虽然既有“桐花落”,又有“杜鹃声”;但是主体情志坚定,从而超越了“心为物役”的心物结构;“黄庭”是指道家经典《黄庭经》。徐震亨作品中所流露的则是宇宙万物,消息生长的“活泼泼地”生机。
桐花凤
《大雅·卷阿》:“凤凰鸣矣,于彼高冈。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”奠定了凤凰与梧桐组合,朝阳、高岗的时空设定兴象高远、指涉多端。凤凰与梧桐可以是盛世祥瑞,如许景先《奉和御制春台望》:“瑞气朝浮五云阁,祥光夜吐万年枝。兰叶负龟初荐祉,桐花集凤更来仪”;也可以是贤才致用,如民谚:“栽下梧桐树,引来金凤凰”;也可以是《古诗十九首》: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”式的男女依附,如章孝标《古行宫》:“天子时清不巡幸,只应鸾凤栖梧桐。”
然而,本文的“桐花凤”之“凤”并非指凤凰,而是一种美艳小禽,又称“桐花鸟”。“桐花凤”与“桐花”的关系指涉与凤凰与梧桐的关系指涉息息相关。桐花凤即幺凤,在古代诗文中常常与“绿毛么凤”、“罗浮凤”、“倒挂子”相混。而根据今人翔实考证,“桐花凤”乃雀形目花蜜鸟科的“绿喉太阳鸟”,而“绿毛么凤”、“罗浮凤”、“倒挂子”,缘其“倒挂”的生态特征,则为分类上属于雀形目极乐鸟科。
桐花凤之渊源
《太平御览》卷九五六引《庄子》“空门来风,桐乳致巢”司马彪注:“门户空,风喜投之。桐子似乳,著叶而生,鸟喜巢之。”庄子以两种现象形象地说明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;“空穴来风”自有科学道理,“桐乳致巢”则孳乳了后代的桐花凤、桐花鸟。宋代陈翥《桐谱》记载:“(紫桐花)自春徂夏,乃结其实,其实如乳,尖长而成穗,庄子所谓桐乳致巢是也。”其《西山十咏·桐乳》吟咏“桐乳”性状:“吾有西山桐,厥实状如乳。含房隐绿叶,致巢来翠羽。外滑自为穗,中虚不可数。轻渐曝秋阳,重即濡绵雨。霜后威气裂,随风到烟坞。……”
桐花凤之流行
唐代,桐花鸟、桐花凤之说流行,张鷟《朝野佥载》卷六:“剑南彭蜀间有鸟大如指,五色毕具。有冠似凤,食桐花,每桐结花即来,桐花落即去,不知何之。俗谓之‘桐花鸟’,极驯善,止于妇人钗上,客终席不飞。人爱之,无所害也。”李德裕《画桐花扇赋并序》云:“成都岷江矶岸多植紫桐,每至春末,有灵禽五色,来集桐花,以饮朝露。”张鷟沿袭旧说,认为桐花鸟以桐花为食;而李德裕则记载桐花凤是以朝露为饮,只是栖息于桐花之间。不过,两人的作品却有共同的指向,即桐花凤的蜀地特征。李德裕的赋、序影响很大,是言及桐花凤的常见“话头”。《画桐花凤扇赋》云:“美斯鸟兮类鹓鶵,具体微兮容色丹。彼飞翔于宵汉,此藻绘于冰纨。虽清秋而己至,常爱玩而忘飡”,后人认为,这是蜀地工艺扇之始。
司空图《送柳震归蜀》:“桐花能乳鸟,竹节竞祠神”与《送柳震入蜀》:“夷人祠竹节,蜀鸟乳桐花”两首作品言及蜀地的地域风情,均出现了桐花鸟。刘言史《岁暮题杨录事江亭》:“垂丝蜀客涕濡衣,岁尽长沙未得归。肠断锦城风日好,可怜桐鸟出花飞”,桐花鸟也是成都一景。释可朋《桐花鸟》:“五色毛衣比凤雏,花深丛里只如无。美人买得偏怜惜,移向金钗重几铢”则几乎就是张鷟《朝野佥载》的复述。
桐花凤之继盛
苏轼
北宋,关于桐花鸟、桐花凤之说更盛,乐史《太平寰宇记》、宋祁《益部方物略记》、苏轼《东坡志林》三部地理、博物、笔记作品都有相关记载。这应该跟晚唐以迄北宋蜀地文化、蜀地文人的影响有关,尤其是苏轼,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提及家乡故物桐花凤。我们且看乐史《太平寰宇记》卷七十二:“(益州)桐花色白至大,有小鸟,燋红,翠碧相间,毛羽可爱。生花中,唯饮其汁,不食他物,落花遂死。人以蜜水饮之,或得三四日,性乱跳踯,多抵触便死。土人画桐花凤扇,即此禽也。”关于桐花凤生活习性的描写一方面参之以李德裕《画桐花扇赋序》,另一方面本之以实际观察,所以尤为可信;后代关于桐花凤的习性很多沿用乐史之说,如屈大均《广东新语》卷二十。
桐花凤之寓意
桐花凤之为人熟知、乐道,苏轼应该功莫大焉;他是蜀地文人的翘楚。苏轼《西江月》“梅花”:“海仙时遣探芳丛,倒挂绿毛幺凤”常被征引用作桐花凤资料;但前面已经提到,“绿毛幺凤”与桐花凤同目而不同科。苏轼《次韵李公择梅花》:“故山亦何有,桐花集幺凤”、《异鹊》:“昔我先君子,仁孝行于家。家有五亩园,幺凤集桐花。”桐花凤是苏轼念念不忘的故园风情,也是“积善之家”的祥瑞之应。
桐花凤更多是关涉爱情,或比男子,或比女子,皆新奇有致。冯梦龙《情史》卷三“情私类”记录了文茂寄给晁采的一首诗:“旭日瞳瞳破晓霾,遥知妆罢下芳阶。那能化作桐花凤,一集佳人白玉钗。”“桐花凤”之句当脱胎自张鷟、可朋的笔记与诗歌,但不失“小说家言”的轻佻、油滑。最有名的当推王士祯《蝶恋花·和漱玉词》:“郎是桐花,妾是桐花凤。”这首词比喻尖新,为衍波名句(王士祯词集为《衍波词》),王士祯也因此而得“王桐花”的雅号。对于王士祯颇为自许的“桐花凤”之句,评论者也是见仁见智、有褒有贬。《左庵诗话》卷上云:“王渔洋词有云:‘郎似桐花,妾似桐花凤。’人因呼之为王桐花。吴石华云:‘瘦尽桐花,苦忆桐花凤’不让渔洋山岗人,专美于前也。”吴、王二人虽然用的是同一套“语词”,但抒情人称发生了逆转,也确有翻案之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