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是中国古老的树种,实用价值广泛,与生活关系密切;桐花很早就作为物候见诸文献记载,《夏小正》:“三月……拂桐芭(葩)”、《周书》:“清明之日桐始华”。《周书》记载奠定了桐花“清明之花”的地位。宋朝吕原明《岁时杂记》总结了相沿已久的“二十四番花信风”之说[①]:“清明:一侯桐花,二侯麦花,三侯柳花。”桐花是清明之征兆、标志。 清明时节,春和景明、惠风和畅,春天的生机经过酝酿、孵育已经全然释放;但同时“盈虚有数”,清明时节也已经是春事阑珊,天气变化剧烈,乍暖还寒、冷雨飘洒。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”,桐花既是春景的“高点”,也是春逝的预示;清明的“双面”性质引发的也是“双重”情绪,欣悲俱集。
桐花与春景
自然界的桐花有其“这一个”的特性。一,桐花分布广泛。郊原平畴、村园门巷、深山之中、驿路之旁、水井之边、寺庙之内都是梧桐的栽植之地,桐花也因之而广布。桐花具有“普世性”。二,桐花“花势”壮观。梧桐树干高耸、树冠敷畅,桐花也硕大妩媚;梧桐树适合双植、列植、丛植;梧桐花盛开的时候,自有一种元气淋漓、朴野酣畅之美。李商隐《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,……因成二绝寄酬,兼呈畏之员外》:“桐花万里丹山路”就极具气势。其开也烂漫,其落也缤纷。桐花凋零的时候,地上如铺茵褥,容易引发伤春情绪。三,桐花主要是紫、白两色。紫色是中间色、白色是淡色,桐花既广布、盛放,却又沉静、素雅。
三春花卉中,地位最隆的非牡丹莫属。简单对比,牡丹是“都市”的,刘禹锡《赏牡丹》:“唯有牡丹真国色,花开时节动京城”描绘出了洛阳城里观赏牡丹的盛况;而桐花则是“民间”的,植根于广袤大地、“乡土社会”。
韩愈《寒食日出游》:“李花初发君始病,我往看君花转盛。走马城西惆怅归,不忍千株雪相映。迩来又见桃与梨,交开红白如争竞。……桐华最晚今已繁,君不强起时难更”“历时性”地描绘了李花、桃花、梨花、桐花的次第绽放;对照“二十四番花信风”的花期记载,契若合符。《寒食日出游诗》的“城西”是“在野”。桐花无所不在地妆点着春天,陆游《上巳临川道中》:“纤纤女手桑叶绿,漠漠客舍桐花春”的“客舍”也是“在野”。“繁”、“漠漠”均要言不烦地写出了桐花覆满树冠的怒放情形;寒食、上巳均是与清明相近的节日,后文还会述及。
文学作品,桐花常与杨柳搭配,标志春景,这有空间、时序的合理性。梧桐是高大乔木,桐花傲立枝头、俯视众“花”,与一般的花木高下悬隔,很难形成匀称布景;而杨柳在高度上与桐花的“级差”正好错落有致。桐花开放于清明,此时也正是杨柳垂条,二者均是“春深处”的自然景物:
耿湋《春日洪州即事》:“钟陵春日好,春水满南塘。竹宇分朱阁,桐花间绿杨。”
陈允平《渡江云》:“桐花寒食近,青门紫陌,不禁绿杨烟。”
吴泳《送陈和仲常博倅嘉禾》:“栁色媚别驾,桐花夹行舟。”
吴泳《送游景仁夔漕分韵得喜字》:“桐花繁欲垂,栁色澹如洗。”
倪瓒《太常引》:“门前杨柳密藏鸦,春事到桐华。”
桐花与春逝
清明是季春节气,至此,春天已经过去“三分二”;桐花也可以说是宽泛意义上的“殿春”之花[②],吴泳《满江红》“洪都生日不张乐自述”即云:“手摘桐华,怅还是、春风婪尾。”婪尾即最后、末尾之意,我们看以下诗例:
赵蕃《三月六日》:“桐花最晚开已落,春色全归草满园。”
林逢吉《新昌道中》:“客里不知春去尽,满山风雨落桐花。”
杨万里《过霸东石桥桐花尽落》:“老去能逢几个春?今年春事不关人。红千紫百何曾梦?压尾桐花也作尘。”(《诚斋集》卷二十四)
杨万里《道傍桐花》:“春色来时物喜初,春光归日兴阑余。更无人饯春行色,犹有桐花管领渠”(《诚斋集》卷三十五)
桐花是春夏递变之际的物候,是春之“压尾”、饯行者;而在鸟类中,送别春天的则当属杜鹃,杜鹃又名子规、谢豹。在伤春、送春作品中,桐花与杜鹃经常联袂出现;桐花与杜鹃是山林深处“生态环境”下的伴生物。桐花凋落的视觉印象、杜鹃哀鸣的听觉印象形成“合力,给人以强烈的春逝之感。
方回《伤春》:“怅惜年光怨子规,王孙见事一何迟。等闲春过三分二,凭仗桐花报与知。”
施枢《春夜赋小字》:“岸桐花开春欲老,日断斜阳芳信杳。东风不管客情多,杜鹃啼月青山小。”(《江湖小集》卷二十三)
吴师道《次韵黄晋卿清明游北山十首》:“桐花开尽樱桃过,山北山南谢豹飞。”
刘嵩《石鼓坑田舍》:“一月离家归未得,桐花落尽子规啼。”
伤春情绪又常与羁旅漂泊、客里思家情绪交织;无论是桐花凋落或是杜鹃哀鸣,常常是漫山遍野,触目惊心、无所遁逃,最能触动游子情怀。
清明时节,冷、热气流交锋频繁、激烈,晴雨不定、乍暖还寒。与温润的“杏花春雨”不同,“桐花春雨”常给人料峭之感:
杨万里《春尽舍舟余杭,雨后山行》:“前夕船中索簟眠,今朝山下觉衣单。春归便肯平平过,须做桐花一信寒。”
杨万里《春雨不止》:“春雨如毛又似埃,云开还合合还开。怪来春晩寒如许,无赖桐花领取来。”
况周颐《蕙风词话》卷下:“蜀语可入词者,四月寒名‘桐花冻’。”民国年间,以“冻桐花”或“桐花冻”入词者有两首佳作,且都有寄托,以天气喻时局、遭际。台静农《记波外翁》记乔大壮《清平乐》:“二月初头桐花冻,人似绿毛幺凤。”“绿毛幺凤”与桐花凤相近,后文还会提及,台静农先生说道:“这首颇传于同道之中,个人的寂寞,时事的悲观,感情极为沉重。”梁羽生《于右任的一首词》记于右任抗战期间所作的《浣溪沙》:“依旧小园迷燕子,剧怜苦雨冻桐花,王孙芳草又天涯。”于右任位高而无权,蒋介石对他“尊而不亲”,常受到其他派系的挤压;梁羽生评价这首词:“意内言外,怨而不诽,堪称佳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