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四节气中兼具节日身份的唯有清明。不过,本文的清明是广义的,是寒食节、上巳节、清明节的“合流”,是一个“时段”;与狭义的清明关系更为密切的是寒食。寒食是冬至后一百五日、清明节前一二日,寒食有冷食禁火的习俗,故又称“冷节”、“禁烟节”。寒食、清明蝉联,唐代寒食是重要的节日,清明节也成为兴起的独立节日;在后代,清明、寒食渐趋混同,清明往往掩盖了寒食。上巳是三月初三,与寒食、清明也是衔接的,在日期上甚或有重合之时。现今,“三节”的民俗研究与文学研究成果颇为丰富,足资参考[③]。
桐花是“三节”期间典型的物候,“三节”的政治仪式、宴乐游春、祭祀思念等社会习俗构成了桐花意象的文化内涵。
政治仪典
改火;赐火;恩泽
寒食期间禁火,清明日则改用新火。唐代,钻木取火是一项朝廷仪典。《辇下岁时记》:“至清明,尚食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火,先得火者进上,赐绢三匹、金碗一口。”得火之后即赐火,宋敏求《春明退朝录》:“周礼四时变火,唐惟清明取榆柳之火赐近臣戚里,宋朝唯赐大臣,顺阳气也。”唐宋两朝取火仪式差似,唯赐火范围唐朝要宽于宋朝。
唐宋时期国家仪典的改火既有原始社会火崇拜的孑遗,也有顺应天时,复始新生、昌明盛大的现实期许;赐火既是皇恩浩荡,也是强化君权、秩序之举。清明改火、赐火仪典作品中的桐花意象莫不欣欣向荣:
谢观《清明日恩赐百官新火赋》:“国有禁火,应当清明。万室而寒火寂灭,三辰而纤霭不生。木铎罢循,乃灼燎於榆柳;桐花始发,赐新火於公卿。……于时宰执俱瞻,高卑毕赐。”
王珪《寒食节起居南京鸿庆宫等处神御殿表二道》:“伏以桐花初茂,榆火载新。”
欧阳修《清明赐新火》:“桐华应候催佳节,榆火推恩忝列臣。”
文彦博《清明日玉津园赐宴即席》:“节应桐花始筵开,禁苑新推恩缘旧。”
谢观、王珪作品中都出现了“初”字,一派生机;欧阳修、文彦博作品中都用到了“推”字,感戴之情溢于言表。耐人寻味的是,类似的感恩口吻、笔调在唐代臣僚的作品比较少见,这大概就是《春明退朝录》所记载的,宋代赐火的范围要比唐代窄,更是来之不易的“恩眷”。钱易《南部新书》“壬”载唐朝故实:“韦绶自吏侍除宣察,辟郑处晦为察判,作《谢新火状》云:‘节及桐华,恩颁银烛。’绶削之曰:‘此二句非不巧,但非大臣所宜言。’”“节及桐花”两句失之于“佞”,所以不“宜”;而这类作品到宋代就是司空见惯了。
宴乐游春
文人雅集;仕女游春
清明前后,相与踏青出游、娱心悦目也是由来已久。文人雅好的是曲水流觞,仕女喜爱的是寻芳斗草;桐花则是春日原野、水边之景:
崔护《三月五日陪裴大夫泛长沙东湖》:“上巳馀风景,芳辰集远坰。……鸟弄桐花日,鱼翻谷雨萍。从今留胜会,谁看画兰亭。”
韩琦《上已西溪,同日清明》:“人乐一时看开禊,饮随节日发桐花。……欲继永和书盛事,愧无神笔走龙蛇。”
两首作品中都用了上巳之日兰亭雅集的典故。崔护作品中的“桐花”与“萍”作为春日之景同时出现,应该是根源于《月令》“季春之月,桐始华,萍始生”的记载。庾信《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》亦云:“桐华萍合。”
柳永《木兰花慢》“其二”:“拆桐花烂漫,乍疏雨、洗清明。正艳杏浇林,缃桃绣野,芳景如屏。倾城。尽寻胜去,骤雕鞍绀出郊。风暖繁弦脆管,万家竞奏新声”“共时性”地展现了桐花、艳杏、缃桃的交映生姿;这是一幅典型的“仕女游春”图。
文人修禊、仕女游春作品中的桐花意象均散发出烂漫、热烈的气息。
祭祀思念
乡思;相思;祭祀
“三节”之中,上巳节的情绪基调相对单纯,而寒食与清明都是“复调”的,既有结伴而游的佳兴,也有独处异地的乡思、相思,也有慎重追远的祭祀、思祖。桐花意象承载着着多重感伤情绪,与宴乐游春作品中的同类意象迥然不同。
白居易《寒食江畔》:“闻莺树下沈吟立,信马江头取次行。忽见紫桐花怅望,下邽明日是清明。”
权德舆《清明日次弋阳》:“自叹清明在远乡,桐花覆水葛溪长。家人定是持新火,点作孤灯照洞房。”
两首作品中所流露的都是“每逢佳节备思亲”的情绪,“下邽”为白居易故乡。梧桐是中国民间广泛种植的树种,属于本地风光、家乡风物。梧桐可种于门前、井边,既可遮荫取凉,又有实用价值。“双桐”、“井桐”都具有故土内涵,笔者将另撰专文论述;见桐花而思故乡是自然而然的“睹物伤情”。
中国文学中的梧桐意象蕴涵多端,承载着友情、爱情等思念之情;附着于梧桐的桐花也具备这些蕴涵、功能。清明寒食前后,细雨廉纤、漠漠如烟,桐花意象也因之而凄迷、愁苦:
黎廷瑞《清平乐》“雨中春怀呈准轩”:“清明寒食,过了空相忆。苍天雨细风斜,小楼燕子谁家。……只道春寒都尽,一分犹在桐花。”
周邦彦《锁寒寒》:“暗柳啼鸦,单衣伫立,小帘朱户。桐花半亩,静锁一庭愁雨。 迟暮。嬉游处,正店舍无烟,禁城百五。……”
李煜《感怀》:“又见桐花发旧枝,一楼烟雨暮凄凄。凭阑惆怅人谁会,不觉潸然泪眼低。”
三首作品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“雨”。《南唐书》卷六记载,大周后去世之后,李煜“每于花朝月夕,无不伤怀”;这首《感怀》就是悼亡之作。
“如果说禁火给唐人寒食诗打上了孤寂冷落的底色的话,祭扫仪式则将这种底色渲染得更为悲凉。”唐代寒食有祭扫之俗,后来则演变成清明祭扫;桐则是这种孤寂、悲凉氛围中的常见意象:
张浍川《寒食》:“火冷烟青寒食过,家家门巷扫桐花。”
解缙《上北刘》:“三月藤江听子规,桐花细雨湿征衣。遥知乡里逢寒食,处处人家上冢归。”
政治仪典涉指的是皇权臣僚,宴乐游春涉指的是文人仕女,祭祀思念涉指的是传统社会;涉指幅面逐步扩大。桐花虽然并不煊赫,但却日常;节日清明桐花的文化内涵不同层次地映现在我们的“无意识”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