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馗是中国民间俗神信仰中最为人们熟悉的角色,贴于门户是镇鬼尅邪的门神,悬在中堂是禳灾祛魅的灵符,出现于傩仪中是统鬼斩妖的猛将,由此派生出形形色色的钟馗戏、钟馗图。连《本草纲目》里,也收录用钟馗像烧灰以水冲服或配和其他药面成丸以治疗难产、疟疾等症的“秘方”。据中国《民俗》杂志报道,时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甚至还有人为治病延请巫师举行所谓“镇钟馗”捉鬼驱妖、安宅保太平的仪式(施汉如、杨问春《“镇钟馗”傩仪记》)。
对普通百姓来说,“钟馗打鬼”之类的故事几乎人人熟知。钟馗信仰在民间的影响既深且广。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。另一方面,钟馗这位神通广大的神祗其身份来历,恐怕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说得清了。事实上,这个问题自唐代以来就令许多学者争论不休。近年来,随着民俗文化热的兴起,钟馗信仰的起源与流变等问题又被提出,众多学人各抒己见,歧说纷见,迄今尚无定论。
目前所知最早记载钟馗其人其事的是唐卢肇的《唐逸史》:开元年间(713—741),唐玄宗病中梦见一小鬼盗走玉笛以及杨贵妃的绣香囊。玄宗大怒,正要派武士驱鬼,忽见一大鬼奔进殿来。此鬼蓬发虬髯,面目可怖,头系角带,身穿蓝袍,皮革裹足,袒露一臂,一伸手便抓住那个小鬼,剜出眼珠后一口吞了下去。玄宗骇极,忙问是谁?大鬼向玄宗施礼,自称是终南山钟馗,高祖武德年间,因赴长安应武举不第,羞归故里,触殿前阶石而死。幸蒙高祖赐绿袍葬之,遂铭感在心,誓替大唐除尽妖魅。唐玄宗醒后,病也霍然而愈。玄宗令画家吴道子按其梦中所见画一幅钟馗图。图成,玄宗在画上批曰:“灵祗应梦,厥疾全瘳,烈士除妖,实须称奖;因图异状,颁显有司,岁暮驱除,可宜遍识,以祛邪魅,益静妖氛。仍告天下,悉令知委。”有司奉旨,将吴道子《钟馗捉鬼图》镂板印刷,广颁天下,让世人皆知钟馗的神威。
卢肇是唐武宗会昌三年(843)的进士,距开元时代已有一百多年,所叙未必是事实。但是皇帝赐给大臣钟馗画像作为新年礼物,的确是盛唐以来的惯例,如开元时的名人张说及其后的刘禹锡等,都有谢赐钟馗图和历日表的作品传世。另外,人们还在敦煌遗书中发现了唐写本《除夕钟馗驱傩文》,是为钟馗已在大傩仪中扮演主角的实证。凡此,可见钟馗信仰至晚从盛唐起已成为全社会的风尚。所以,也有人估计钟馗故事的起源可能早于唐代。
在钟馗俗信兴盛未艾的热流中,北宋沈括首先对唐玄宗梦钟馗的故事提出质疑:宋仁宗皇祜年间(1049—1054),金陵上元县曾发现一处古冢,乃南朝宋征西将军宗悫母郑夫人墓,由碑文可知,宗悫有妹名叫钟馗。此外,后魏有李钟馗,隋将有乔钟馗、杨钟馗。因知“钟馗之名从来亦远矣,非起自开元之时”(《梦溪补笔谈》卷三)。明人郎瑛、胡应麟等多从其说,但结论有别。郎瑛认为钟馗的原型就是北朝人尧暄,其人本名钟葵,字辟邪,“馗”乃“葵”字讹传,由于他表字“辟邪”,所以后人才附会出捉鬼的故事。胡应麟提出,钟馗捉鬼的传说“盖自六朝之前固已有之”,所以尧暄曾取名钟葵而字辟邪,南北朝时名叫钟馗的人很多,可能都取义于此。
明杨慎和清顾炎武、赵翼等根据《周礼·考工记》“大圭,长三尺,终葵首”、《方言》“齐人谓椎为终葵”等资料,认为所谓钟馗系由“终葵”演变而来。“终葵”是一种利器——椎,“大圭”是古时天子的仪仗,上端形状像椎,故云“大圭终葵首”。齐人说话迟缓,把“椎”的发音拖成了两个音节,乃成“终葵”。古人以椎为作战的利器,故《后汉书·马融传》中有“翚终葵,扬关斧”的描绘。“盖古人以椎逐鬼,若大傩之为耳”(《日知录》卷三十二《终葵》)。南北朝时许多人取名钟葵或钟馗,是希望像古人用以刺鬼的武器终葵(即利椎)那样,令所有的鬼魅望而生畏,这种意义到了唐代最终传变为人格化的“钟馗”。近年来随着秦汉文书大量出土,古代盛行以椎击鬼的事实已被证明。如秦简《日书·诘篇》云,人被哀鬼缠上,可“以棘椎、桃秉(柄)以敲其心,则不来”;西汉帛书《五十二病方》也记有用铁椎击鬼治病的法术。故有人认为顾炎武对钟馗起源的解释是可信的。
今人常任侠、马雍均写有钟馗考,各抒己见,但立论大致不脱明清人士的窠臼。唯何新、王正书两人别开新说。
何新认为钟馗本来就是人名,与所谓“椎”或“终葵”者了不相关。钟馗的原型,是商汤时的巫相仲傀,其名在《尚书》、《左传》、《荀子》中又作“仲虺”、“中归”、“中垒”。商人事鬼,凡政官都兼巫祝,仲傀为巫相而兼驱鬼之方相。傀者,面具也;驱鬼必戴面具,面具之形甚多,因而发生仲傀多首的传说。仲傀以同音演变为仲虺,虺乃神话中的怪蛇,于是仲虺又演变为九首巨蛇之“雄虺”(《天问》)、食魅之“雄伯”(《后汉书·礼仪志》),连《山海经》佚文中阅领众鬼的“郁垒”(参见本书《贴神把门与度朔山神话》),实际上也是仲傀与雄虺传说的又一变形,郁垒即中垒的变称。要之,由驱鬼之巫相的真人仲傀,变为食鬼怪兽钟馗,变形愈繁,去真相愈远,但也留下一丝痕迹:古人命名常以字释名,钟馗之“馗”乃“九首”合文,《天问》:“雄虺九首”,则仲虺以“虺”作名,而“馗”——九首,或即其人之本字也(《文史新考·钟馗考》)。
此说既出,赞同者有之,但亦有人质疑,以为商人事鬼而不逐鬼,况且也没听说仲傀或仲虺有何逐鬼的业绩。
王正书认为,钟馗其人及历代驱鬼辟邪的观念,实起源于上古巫术,他是由先代位居祝融之号的重黎衍生而来。重黎在上古史中有重黎、重回、句芒等称呼,句芒在传说中又被描绘成介于天地、神人之间的负有特殊使命、生有特殊形貌的人物,其使命之一便是居巫职,有《史记·天官书》记载可证。到了商代,秉其职而取其名的是仲虺,实际上仲虺即重回(重黎)的音转。至于“终葵”,本指一种椎形体,由于重黎在从事神巫职能时所戴羽冠取自此形,故在商代约定俗成为从事巫职的标记。商代通行以职为氏,所以由仲虺形成的族系也被称为“终葵氏”。到了周代,这个神职集团又改称“方相氏”。方相氏的得名与终葵氏相同,都从上古神巫头部的装束引申而来,区别在于“终葵”源自羽冠,“方相”源自面具。这种以方相氏为中心的驱鬼风俗,一直沿袭至唐代。要之,自上古时代的神巫重回,到商周时代的仲虺、终葵氏和方相氏,都是钟馗的原型,无论在性质上或称谓上都是一脉相承的(《钟馗考实》)。
此说与何新的见解相比有一致之处,只是将钟馗的来源更往上溯自重黎。但亦有人以为重黎或句芒都是神话传说中的形象,未必能印证实有其人。何况如果自重黎以至仲虺、终葵、方相为一脉相承的话,为何汉晋文献中不见“终葵氏”的记载,而直到南北朝时才又突然冒出了许多“终葵”或“钟葵”、“钟馗”。这个长达数百年的空白性中断,实难解释。
综观古人今贤的见解,应该说都有各自的道理,而质疑者也不乏持之有故的依据。诸说并立,钟馗之由来仍然还是中国民俗文化史上的一个大谜。